第壹百四十章 再生波瀾

　　淡黃色的面條從沸騰的湯鍋裏撈出來，事先炒好的肉臊子均勻地灑在大海碗裏，再舀半瓢燒得滾沸的牛油往面條上壹淋，嗤拉壹聲響，白色的霧氣裊繞升騰，兩碗油潑面完工。
　　李素和李道正坐在院子裏，壹人捧著壹個大海碗吸溜得起勁，沈默裏只聽見吭哧吭哧的咀嚼聲。
　　生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改變，當初李素剛來到這個年代，家裏米缸是空的，老爹要靠幫富貴人家挖溝渠才能換得壹兩斤黍米，而李素也不得不做了壹個抽水馬桶忽悠地主胡家，換了幾斤糧食，回想那時的日子，仿佛還是昨天發生壹般。
　　而今李素封了爵，家裏有了地，吃穿更是不缺，李道正如果不怕被雷劈的話，油潑面完全可以吃壹碗倒壹碗……
　　其實，李素的理想就這麽小，家裏日子過好壹點，自己這輩子過得舒坦點就好。
　　“慫娃昨晚沒回家，等吃完了面我再抽妳……”李道正埋頭吃面，頭也不擡地冷不丁冒出這壹句。
　　李素臉色壹僵，看著手裏端著的面，頓時沒了食欲。
　　李道正忽然嘆了口氣，道：“算咧，我娃長大咧，當了官，封了爵，可是每天要決斷無數軍國大事的大人物咧……”
　　李道正說起“軍國大事”四字，不由得露出敬畏莫名的神情。
　　李素很無語，自己壹個混吃等死占國家小便宜的政府機關小領導，怎麽就“決斷軍國大事”了？
　　“不錯，孩兒現在被陛下封為火器局監正，很大的官，每天過手的軍國大事啊……”李素空著手比劃了壹下：“……這麽多，都軍國大事。”
　　胡說八道嘛，先給自己將來可能經常會出現的夜不歸宿埋下伏筆，也哄老爹高興高興。
　　李道正神情愈發欣喜，伸手抽了李素後腦勺壹記，抽得李素猝不及防，半張臉猛地栽進了大海碗裏，隨即李道正又覺得表達喜悅之情用錯了動作，急忙改抽為撫。
　　“好，做官就要好好做官，我當初就說過咧，我娃不做治病的官，那種官沒出息，要做就做上馬管軍，下馬治民的大官，果然沒錯……我娃當大官咧！”
　　李道正最後壹句話說得很大聲，不止是大聲，簡直是聲嘶力竭的嘶吼了，而且故意扭著頭，面朝隔壁史家院子方向。
　　挺辛苦的，李素在考慮要不要發明壹個大喇叭，就架在李家和史家的院子中間，讓老爹顯擺的時候別那麽勞累，保護嗓子很重要。
　　顯擺過後的李道正通體舒暢，於是氣沈丹田，真氣遊走周身，然後……“哈……啐！”
　　壹口濃痰不偏不倚吐在院子中間，李素臉都綠了，垂頭看著自己大海碗裏還剩下的大半碗油潑面，忽然間完全失去了食欲。
　　認命地嘆口氣，李素打算找鏟子，李道正急忙把他肩膀往下壓：“我自己來，自己來，我娃都是大官咧，咋還能幹這事？我來！”
　　抄起鏟子，李道正動作麻利地將那口濃痰鏟起，然後……毫不猶豫地扔進了史家院子。
　　李素忽然很同情史家，沒招誰沒惹誰的，偏偏隔壁住了這麽壹號鄰居……
　　吃飽了肚子，李道正習慣性地壹屁股坐在前堂的門檻上，李素曾經請木匠做了許多各種式樣的椅子，李道正卻頗為不喜，坐哪裏都不如坐門檻舒坦。
　　李素掏出壹塊潔白的絲巾，將院子中間的搖椅擦了又擦，擦得壹塵不染後才放心地往上壹躺。
　　“爹，這倆月印書和賣酒掙了不少錢，印書坊的趙掌櫃送來了十二貫，程家送了四十貫，朝廷將村東頭壹百畝荒地劃給了咱家，當是縣子封地……”李素笑了笑，道：“爹，咱們勉強算權貴人家了，家裏該添些丫鬟，雜役，馬夫，管家和賬房什麽的，您覺得咋樣？”
　　李道正心疼得老臉擰成壹團，咂著嘴道：“太花錢咧，管家賬房還有馬夫，每月都要開工錢咧，壹月得花出去多少啊……”
　　李素急忙道：“爹，孩兒如今又是官又是爵的，進出也要個體面啊，現在咱家不是莊戶了，是官宦人家，出門要有馬車有隨從，進門要有丫鬟有家仆，不然會被人笑話的。”
　　李道正猶豫了壹陣，重重壹咬牙：“說滴對，我娃是體面人，該有的東西不能少，花吧，都置辦起來，家裏空房多，正好夠住人。”
　　李素呵呵直笑，這就對了，享受生活嘛，自然不能太虧待自己，也不能虧待老爹，父子倆壹輩子富足而安逸地活到壽終正寢比皇圖霸業更有成就。
　　躺在搖椅上搖啊搖，炎夏的蟬鳴在樹椏上扯著嗓子拼了命的叫喚，叫得人昏昏欲睡。
　　李素暈暈乎乎快沈入夢鄉時，李道正忽然道：“今早涇陽許家來人咧，把聘禮還回來了，啥也沒說，親事算是退了……”
　　李素馬上清醒了。
　　李道正神情有些郁卒，嘆道：“退了就退了吧，妳長大咧，有自己的主意了，我也管不了妳……”
　　李素心中忽然閃過幾分猶豫，這世上沒有比父親更值得自己信賴的了，喜歡公主這件事，是不是要跟他坦白？
　　還沒打定主意，李道正卻忽然變了臉，惡狠狠地道：“……我不管妳的親事，但我今年年底以前必須看到妳成親，妳若有中意的，自己去找官媒說合，年底成親，明年開春我要抱上孫子，不過分吧？做不到我抽死妳！”
　　李素呆住了。
　　年底成親，開春抱孫子……
　　這是要我喜當爹的節奏啊！
　　急眼了，起身欲找老爹理論，李道正卻氣沖沖地進屋睡覺了。
　　……
　　家裏太舒服了，每天起床後坐在院子裏發呆，然後脫得精光壹頭栽進後院的泳池裏撲騰壹陣，天氣太熱，桑拿房暫時派不上用場，冬天再說。
　　下午跑去河灘邊，然後……繼續和東陽壹起發呆，東陽自從把他燒制的陶笛沒收之後，自己卻吹上了，可惜用得很生澀，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偏偏還很有耐性，堅持不懈地吹，難受的卻是李素這個聽眾，無奈之下只好手把手教她，東陽學得有滋有味，而且天賦頗高，沒過多久差不多便掌握了要領，勉強成調了。
　　舒服愜意的日子又過了兩天，第三天時，許敬宗登門拜訪，臉色不大好看。
　　態度很恭敬地問李素，您最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事？
　　李素頓覺赧然，懶惰而悠閑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竟翹了兩天班……
　　……
　　換上官服，李素和許敬宗騎馬趕回火器局，與眾人打過招呼後，李素首先進了廚房。
　　廚房很給面子，上次因為吃食太簡陋，把監正大人氣跑了兩天後，火器局夥夫痛定思痛，反省過失，今日的夥食明顯豐富多了，有魚有肉還有蛋，令李素不大痛快的心情頓時變得痛快起來。
　　享受了壹頓豐盛的午飯後，李素正打算休息壹陣去用料房配制火藥，添堵的人來了。
　　監丞楊硯壹臉寒霜走進李素的屋子，草草朝他施了壹禮，冷聲道：“監正大人，今日午飯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李素皺眉：“楊監丞此話何意？”
　　“下官認為火器局今日太過糜費，今日午飯有魚有肉有蛋，下官算了壹下，我們火器局包括官員和工匠在內，共計壹百零六人，這壹頓飯食少說要費錢兩貫余，長此以往，火器局僅飯食壹項所耗幾何？今年戶部只撥銀四千貫，除去火藥用料購置以及官員和工匠的俸薪後，飯食壹類大約僅只余百貫錢，按今日這般吃法，怕是撐不到壹個月大家都得餓肚子，請監正大人明鑒。”
　　李素笑得有點僵硬，剛才這頓飯，他是吃得最歡快的，現在楊硯這麽壹說，感覺自己變成了挖大唐帝國主義墻角的囊蟲似的。
　　“剛才這頓飯嘛，嗯，確實有點糜費了，這樣不好，下午本官去跟夥夫說壹聲，以後盡量節儉壹點，至於戶部的撥銀，本來就不可能用到明年開春，過幾日我親自去戶部再要壹些，嗯，楊監丞公忠體國之心，本官殊為敬佩，年底尚書省吏官考評，本官壹定為妳……”
　　楊硯卻很不客氣地打斷了李素的話：“監正大人，此非小事，斷不可如此輕易處置！今日廚房采買者必須開革出去，以儆諸同僚效尤，至於戶部撥銀，監正大人不可再要，萬流終歸於海，我等臣子用來用去，實則都是民脂民膏，每花壹文當思之再思，若為我等區區口腹之欲而請戶部撥銀，實為恥辱也。”
　　李素心中騰地壹下冒出了怒火。
　　最怕的就是這種人了，兩輩子都怕。
　　永遠正氣凜然的樣子，自己過得苦哈哈的，也見不得別人太享受，什麽事情都插壹手，而且非常主觀化，他認為對的東西就必須是對的，否則就是與正義作對的黑惡勢力，從此不共戴天。
　　——這家夥是從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史前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