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

　　大廳裏，劫震已與眾賓客喝過三巡，那些中京武人意猶未盡，還頻頻勸進，“比劍奪珠”的緊張氣氛蕩然無存，倒像直接跳過了擂臺戰，眨眼來到照日山莊的慶功宴似的。法絳春夫婦面色鐵青，商九輕與壹幹寒庭鐵衛也神情不善，倒是文瓊妤含笑端坐，絲毫不以為意；常在風更是壹派輕松自在，還陪著得月禪師、方總鏢頭等聊上壹陣，被勸了幾杯酒。

　　姚無義給晾在丹墀上，原本坐在身邊的劫英又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不耐煩地叩著扶手，突然尖聲道：“劫莊主！這會兒，是改比喝酒了麽？妳家二公子若不能再打，趁早換了下去，換個能打的來！”

　　眾人聞言壹怔，訥訥地停杯回座。劫震連聲告罪，姚無義瞇著小眼睛冷冷壹笑，順著話頭應了幾句，多半是官樣文章。

　　劫軍休息了大半個時辰，再加上“存聚添轉丹”固本培元的神效，內息早已盡復如常，挾著首戰勝利的余威，這回連披風、佩劍也不卸了，單手提起巨劍鎖龍針，大步邁入場中。常在風站起身，從行囊解下壹根四尺來長的短棍，棍頭兩端纏有軟革，通體烏亮光滑，似是紫檀鐵梨壹類的木質。

　　這棍並不起眼，常在風貯盛衣物書籍的布囊縛在棍上，直與扁擔無異，誰也沒想到是他的隨身兵器。他雙手持棍抵地，棍長僅及胸下，躬身行禮：“劫兄，請。”

　　劫軍反斂起勢來，冷哼：“常兄……便這般看不起劫某人的技藝？”

　　常在風壹怔，“劫兄何出此言？”

　　“我這柄‘鎖龍針’乃是世之神兵，凡胎俗鐵，當者披靡！”他火焰般的濃眉壹挑，襯與古銅色的油亮肌膚，連強抑的怒意都仿佛要沸滾起來：“常兄持木棍與我相鬥，將劫某人、將鎖龍針置之何地！豈非是以此辱我！”

　　常在風搖頭道：“劫兄言重了。我自拜入天都門下，身受恩師教誨，日夜不敢懈怠，在這棍上足有二十二年的苦功；這桿沈水烏木棍裏，有我武之壹道的全部驕傲。古人曾雲：‘富人之錦，不足顯貴，貧戶之棉，堪以傳家。’我以此棍與劫兄對敵，豈有加辱？”

　　劫軍聞言壹凜，赤眉低垂，抱拳正色道：“是我失禮了。常兄，請！”

　　常在風抱拳回禮：“請。”右手立開門戶，既像劍式又類似短槍的架子，棍尖仍輕輕觸地，以示禮儀。

　　“解劍天都”是武儒壹脈中的異數，智謀之外，向以使用長兵器著稱。天都之主盛華顏因為擁有“智絕”的美名，武功路數反而鮮有人知，不過在“天都七子”中，符廣風的平夷槍、杜翎風的青絲杖、武巽風的方首天棓等，都是中宸州赫赫有名的長兵，絕不容小覷。常在風亮出短棍，雖然貌不驚人，到底也是解劍天都的正宗。

　　劫軍打醒十二分精神，鎖龍針攔腰揮出；橫掃千軍的逼人氣勢裏，更有壹股變幻不定的莫名靈動，如飛似躍，正是雲陽劫氏“平戎八陣法”“鳥翔”壹式！

　　旁人見他這壹招霸氣橫攔，後著卻將常在風的上、中、下三路盡皆封死，力量靈巧兼備，不由得大聲喝起采來，苗撼天更是用力鼓掌道：“好！好壹個平戎八……”話沒說完，忽然壹怔。

　　只見常在風棍頭橫出，“啪！”恰恰拍在鎖龍針的脊鍔之交，巨大無比的劍身就像腰眼受創的惡獸，頓時歪撞壹旁；常在風擎棍直進，篤的壹聲，打得劫軍扭肩倒退幾步，肩上的鑲銅披膊爆裂開來。

　　滿廳都看傻了眼，劫軍又驚又怒，虎吼壹聲，揮劍又來。

　　常在風不慌不忙，同樣是不等劍勢臨頭，徑自橫棍打散，這壹次是打在劫軍的左髖上，鑲著銅鈕的裙甲又被打裂開來。劫軍痛得大吼，抵死也不退，回身舉劍壹撩，右肋再度中招……

　　兩人瞬息間換過十余招，劫軍每壹劍都揮不到底，常在風出手卻絕不落空，巨人巨劍被困在四尺來長的棍影間，周身瘀青裂甲，越打越是委頓，漸漸縮成壹團，毫無還手的余地。

　　旁觀的劫震、劫真父子對望壹眼，盡皆愕然。誰都看得出劫軍已然輸了，只是舉座驚駭太過，還沒有人回神喊破而已。

　　寰宇鏢局的總鏢頭“牧野流星”方東起喃喃說道：“這……這是什麽棍法？

　　難道是盛夫子新創的不世奇招麽？”

　　盛華顏絕少與人動手，行走江湖的弟子們又各有創制，解劍天都的武功路數對江湖人來說，就跟他們鉆研的智謀之術壹樣難解。

　　得月禪師卻是精擅佛門瘋魔杖的高手，於中宸州的各門長械涉獵廣博，搖頭嘆息道：“不，常施主使的這路乃是解劍天都的‘六本訣’，孝為義之本、哀為禮之本、勇為戰之本、農為政之本、嗣為國之本、力為財之本，是謂‘六本’。

　　老衲當年曾與盛夫子講論天都武學，以此訣為入門基礎，修習有成者，方能晉升‘五帝訣’、‘四象訣’、‘三至訣’等境界。今日是見了常施主的手段，才知盛夫子造詣之高，非是老衲所能知也。”

　　眾人無語，襯著場中常在風貼肉棍擊、劫軍咬牙低咆的聲音，倍覺驚心。

　　劫震面色鐵青。盛華顏早料到最終不免壹戰，故意派了個籍籍無名的常在風來，照日山莊不但輸了珠子，平白為他人作嫁，“劫家第二代輸給天都第七子”

　　的風聲傳入江湖，解劍天都的聲勢將蓋過照日山莊，面子、裏子均是大獲全勝。

　　劫真望了父親壹眼，頓時明白事態嚴重。

　　(事已至此，這壹場絕不能輸！)

　　他見劫軍已是格擋多、出手少，常在風微露不忍之色，似要開口罷戰；場面壹旦被常在風說下，雙方勝負如此明顯，劫軍便只有認輸壹途。

　　劫真再不猶豫，拔劍躍入場中，大喝道：“常兄，得罪了！”長劍挺出，徑往他背心刺落！

　　這下形同偷襲，卻有圍魏救趙的奇效。常在風微微壹驚，並不慌亂，短棍回掃接敵，招數如刀劍鋼鞭壹般，眨眼便與劫真對了十余合，漸漸將他壓得後退開來，卻不得不舍下劫軍。

　　劫真的劍術未必當真勝過了二哥劫軍，但他方才旁觀兩人比鬥，發現常在風雙腳不動，出招的動作極小，劫軍的劍招大開大闔，反倒像是自己把破綻送到棍尖似的，心中陡然領悟：“他……使的是‘鏡射之招’！”

　　武學中有壹門“聽勁”的功夫：“聽”者，指感受察覺，非專指耳力而已。

　　能感覺對方的殺氣、用勁，較容易找到攻擊的破綻，就像在敵人面前擺了鏡子壹樣，故稱“鏡射之招”。要使聽勁在實戰之中發揮效果，必須具備非常紮實的基本功，以天都入門棍法“六本訣”打得劫軍只余招架之力的常在風，顯然就是這種人。

　　因此劫真接連變換天城山的《列缺劍法》、《兩儀風雷劍》、《善幻靈梭》等劍法，其中夾雜幾式家傳的《烈陽劍法》與《平戎八陣劍》，戰鬥氣氛突然從先前的狂暴熱烈，搖身壹變成為冷靜至極的拆解與試探。常在風反擊的力度明顯有所保留，不斷摸索、適應著劫真多變的招數，然後才又慢慢取回了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