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六十三章 舞衣決定

　　相國府的客廳裏，崔老夫人正襟危坐，她身後站著幾名崔家的子侄，李林甫沒有出面，而是由李林甫寡居在家的姐姐李大娘坐陪，同樣，李林甫的幾個兒子也站在身後，在另壹頭，坐著今天話題的主角姜舞衣，她的身體很虛弱，侍女玉奴在壹旁扶著她，在崔夫人面前的桌子上放著那本已經發黃的婚書，崔老夫人臉上毫無表情，該說的話她已經說了，下面等著李家表個態。
　　李大娘是舞衣在李家最大的依靠，壹直同情並照顧著舞衣，她堅決支持舞衣退婚，但崔家的頑固態度卻令她心中火起，她克制住心中的憤怒道：“老夫人，如果舞衣真是崔家的媳婦，我們倒也無話可說了，可實際上舞衣並沒有嫁給崔家，尚沒有行嫁禮，既然其夫已經在婚前病逝，我認為退這門親也是可以的，不僅是可以，而且很正常，像華州刺史黃使君家的幼子在婚前去世，黃家是主動和女方解除了婚約，給女方壹個重嫁的機會，這是人之常情，崔家為何要與別人不同？再說舞衣已經守寡五年，她也做到仁至義盡了，現在舞衣已二十壹歲，若再不出嫁，她這壹輩子恐怕就要獨守空房了，老夫人，我壹向以為崔家是名門世家，要更比壹般普通人家講理講情才對，怎麽我怎麽聽到看到的，卻恰恰相反呢？”
　　李大娘壹番犀利的話在崔老夫人面前卻波瀾不興，她將拐杖往地上重重壹頓，冷冰冰道：“李大娘維護自己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崔家之所以是數百年名門，就在於規矩嚴格，崔家的規矩是不退婚，我今天來只想重申兩件事，首先退婚是不可能的，舞衣既然已經許給崔家，那她永遠是崔家的媳婦，我們原本已經考慮到了她的方便，準她住在娘家，但我聽說她沒有得到崔家的允許，便私自出去彈琴，還博得壹個‘琴仙’的名號，舞衣，是這樣嗎？”
　　客堂裏頓時引起壹陣小小的騷動，不僅是崔家子侄吃了壹驚，李林甫的幾個兒子也大感驚訝，原來京城中久負盛名的‘琴仙’，竟然就是舞衣，所有的目光壹齊向她望去。
　　此時，舞衣的臉上因憤怒而染上了壹抹酡紅，她壹直以為自己無法退婚是沒有人替她說話，可現在她才明白，原來崔家根本就沒有退婚之心，執意要讓她孤苦終老壹生，為了家族所謂的名譽，竟然要拿自己作為祭祀，五年的獨苦沒有得到崔家的半點同情和理解，現在居然又指責她出去彈琴，他們要做什麽？難道要她成為活死人，把她關在房間裏孤老終生，他們才滿足，才符合他們崔家的規矩嗎？
　　憤怒使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了，她昂起頭道：“沒錯，我是在梨園別院彈過琴，那是為了紀念我的母親，難道我彈琴紀念母親觸犯了王法嗎？還是觸犯了妳們崔家的家法？”
　　“舞衣姑娘，我們崔家有規矩，內宅人未經家族同意，不準公開拋頭露面，妳既然是崔家的人，那就應該遵從崔家的規矩，既然李府管不住妳，那等會兒妳就跟我回去吧！”
　　“我不去又怎樣！”
　　舞衣憤怒到了極點，此刻她完全失去了平時的沈靜和平淡，五年積壓的失意和悲哀在這壹刻爆發了，她吃力地站起身，對崔老夫人大聲道：“讓妳們崔家和崔家的規矩見鬼去吧！我是姜家之女，從今以後，我和崔家沒有半點關系！”
　　“玉奴，我們走！”
　　她扶著玉奴，兩人慢慢離開了大堂，大堂裏壹片安靜，氣氛變得十分尷尬，半晌，崔老夫人重重哼了壹聲，冷冷道：“就憑她這幾句話，拿她見官都沒問題。”
　　她又對李大娘道：“我要求李相國立刻把她送到崔家去，沒有問題吧！”
　　她刻意將‘相國’兩個字咬重，李大娘暗暗嘆了口氣，盡管她心中也極度不滿，但舞衣是崔家之媳，李府沒有理由拒絕，她便道：“老夫人剛才也看到了，舞衣尚在病中，不如等壹兩天，等她病勢稍好，崔府再來接她走，如何？”
　　旁邊壹同前來的崔平也對崔老夫人道：“祖母，我們崔家是通情達理之人，不如就讓她養好身體再接來。”
　　崔老夫瞪了崔平壹眼，不知他為何這般熱心，她將婚書向前壹推，道：“崔家是絕對不會退婚，也罷！就在看在李相國的面上，我們再等三天，三天後崔家自會上門接人。”
　　……
　　舞衣回到自己房內，壹天之內，感情的失意和命運的殘酷，痛苦地折磨著這個姑娘的心，病弱讓她的身體幾乎已經無法坐立，但那種刺心的屈辱感和對崔家的恨使她挺住了，她兩眼死死地盯著窗外，壹動不動地坐在窗前，面如白紙。
　　“姑娘，我們再去求求老爺吧！”
　　玉奴小聲道：“他畢竟是相國啊！讓他給崔家說說，讓姑娘留下來。”
　　“玉奴，我們收拾東西。”
　　“姑娘……妳說什麽？”
　　“收拾東西，我們離開長安！”舞衣的眼中流露出了壹種從未有過的堅定。
　　玉奴心中壹陣慌亂，走！她從來沒想過，她們身上已分文沒有，又無親無故，她們兩個弱女子能去哪裏？連今天的晚飯都沒有著落，甚至連雇馬車的錢都沒有。
　　她偷偷看了姑娘壹眼，她其實還想到了壹個去處，可是她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姑娘，不如……不如我們去找李將軍吧！”
　　玉奴最終還是鼓足了勇氣，但舞衣卻堅決地搖了搖頭，讓玉奴剛剛升起的希望又墜入了冰谷。
　　就在這時，院子裏忽然傳來壹聲咳嗽，李林甫的聲音出現在院子裏，“舞衣，我想和妳談壹談，可以嗎？”
　　“舅父，請進吧！”
　　舞衣稍微整理了壹下衣裙，又喝了口水，讓自己激憤的心情平靜下來，她走下樓，李林甫已經站在門口了。
　　她連忙施禮，“舅父！”
　　李林甫打量了壹下舞衣的房間，十年來他還是第壹次走進這間屋，房中簡陋的陳設甚至還不如下人房，看得出舞衣這十年的日子並不好過，畢竟是自己的外甥女，他心中不免有些歉疚。
　　“舞衣，坐下吧！”
　　他盤腿坐了下來，舞衣也在他對面盈盈坐下，玉奴上了壹杯茶，“老爺，請喝茶！”
　　李林甫點點頭，他沈吟壹下便道：“我來是想告訴妳，崔家壹定要把妳接回去，我也無能為力。”
　　舞衣沈默了，良久，她淒然壹笑道：“我能理解！”
　　李林甫微微壹笑道：“不過去崔府之前，妳可以先去給父母掃墓，我沒記錯的話，妳父母的墓應該在廣州吧！從長安過去，清明之前應該可以趕到，給父母掃墓，崔家無話可說。”
　　說完，他取出壹個小包裹，放在桌上，往舞衣面前壹推，笑道：“這是六十兩金葉子和我的壹塊玉牌，金葉子是妳的盤纏，玉牌是給官府看的，遇到什麽困難，直接去找官府，沒有人敢怠慢妳，另外，我讓老忠頭陪妳去，他跟了我三十年，對我忠心耿耿，路上可以照顧妳。”
　　舞衣默默地望著眼前的包裹，她明白舅父的意思，掃墓不過是借口，舅父其實是讓她遠走高飛。
　　舞衣給李林甫重重磕了壹個頭，含淚道：“舅父的恩情，舞衣銘記在心。”
　　李林甫嘆了口氣道：“我堂堂的右相國，居然也只能出此下策，說起來慚愧啊！舞衣，妳今晚就走，壹路保重吧！”
　　他站起身便向外走去，走到門口時，他又停住了腳步，回身笑道：“李慶安妳也別太怪他了，是我拿妳和他做交易，他不肯跟隨我，才冷落了妳，原諒他吧！”
　　李林甫笑著搖了搖頭，便轉身走了，舞衣呆呆地站在門口，舅父的最後壹句話仿佛壹道閃電劈中了她，她忽然想起了李慶安給她說的話：‘舞衣姑娘，很多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簡單，相信不久，妳就會明白我的苦衷，舞衣姑娘，我壹定會再來找妳。’
　　她無力地靠在門上，低低嘆息了壹聲，心中充滿了無盡的失落。
　　……
　　當天晚上，壹輛馬車悄悄地駛出了相國府，在上元燈會的歡聲笑中離開了長安，消失在沈沈的夜霧裏。
　　三天後，崔家來接舞衣，相國府的答復卻是，舞衣去給父母掃墓了，以後將直接回姜家，和李府再無任何關系。
　　……
　　上元節剛過，東宮和楊釗的鬥爭開始進入了白熱化，已經滿朝皆知了，太子堅持韋渙是按朝廷規則辦事，雖然是提拔了侄子，但並沒有違規，不應該有罪，而楊釗也終於從幕後跳出，向李隆基稟報韋明為官失德，根本沒有資格得到提拔，韋渙雖然是按部就班提拔，但比韋明更有資格的官員大有人在，韋渙為什麽不提拔，這顯然就是任人為私。
　　韋渙本人也出面辯解，雖然韋明幾年的考評都是中中，但他為官兢兢業業，沒有失德之處。
　　幾番辯論，所有的焦點都漸漸集中到了韋明的身上，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由於他已經在進京路上，正月十七的下午，李隆基下旨，召韋明入宮覲見。
　　中書省，李林甫桌案上放著剛剛從宮裏傳來的旨意，李隆基要立刻召見韋明對質，聖旨不是由翰林發出，是通過中書省來頒發，需要在中書省和門下省各敲壹個大印才能生效。
　　他剛剛得到了最新消息，韋明已經到了鹹陽，按正常的行路，他今晚應該宿在三橋驛站。
　　關鍵就是今天晚上了，李林甫沈思了片刻，便把旨意交給中書舍人劉通道：“這道旨意大家再商議壹下，重擬後交給我。”
　　壹道召見人的旨意是沒有什麽可商量的，劉通是李林甫的心腹，他明白相國的意思，這道奏折要扣壹段時間再發。
　　“卑職這就去召集舍人們商議。”
　　劉通匆匆去了，李林甫壹擺手，將壹名侍衛叫上前，低聲對他道：“妳去辦壹件事……”
　　……
　　半個時辰後，十幾名黑衣人護衛著壹輛鮮艷的馬車，離開了長安著名的青樓‘妖花坊’向城外疾駛而去。
　　正如李林甫的判斷，由於天色已晚，韋渙案的關鍵人物韋明便留宿在三橋驛站，韋明今年三十歲左右，中等身材，相貌平平，他是韋渙堂兄韋濟的長子，韋濟曾任太子中舍人，按大唐例制，他的長子韋明便得了門蔭，授益州東陽縣丞，這是從八品的小官，由於能力有限，當了四年官，表現平平，壹直未獲提升。
　　去年下半年，他叔父益州太守韋渙將他提升為益州倉曹參軍事，變成了從七品官，雖然升官了，但韋明也並沒有把這次升官當回事，他叔父是益州太守，不提升自己，會提升誰？而且只提了壹級，令他心中也略略有些不滿。
　　五天前韋明受益州長史崔圓的派遣來京中辦事，他壹路慢慢悠悠而來，天黑後他便抵達了三橋驛，算壹算，離京城還有三十裏，抵京時應該已經關城門了，再加上驛丞服侍得格外盡心，韋明便決定在驛站宿壹晚，明天壹早再進京辦事。
　　房間裏燈火通明，驛丞張三虎擺了壹桌好菜，又打來五六斤好酒，熱情地款待韋明。
　　“來！韋參軍，我再敬妳壹杯，妳壹定要給我面子喝掉。”
　　張三虎長得五大三粗，但口氣卻十分謙卑，他左壹個韋參軍，又壹個名門韋家，把韋明拍得飄飄然，他心中著實看不起張三虎這種人，不過張三虎馬屁拍得好，令他也不由對張三虎推心置腹。
　　酒已經喝了兩壺，韋明慣疾發作，他心癢難耐，便低聲問道：“張驛丞，今晚不知能否幫我找壹個妓女？”
　　“哎呀！韋參軍怎麽不早說？”張三虎重重壹拍大腿，曖昧地笑道：“真是巧了，我驛站裏正好有壹個長安名妓，花名叫做落梅，她是回鹹陽探親，如果韋參軍願意，我來牽線，今晚保證韋參軍風流快活！”
　　他遲疑壹下又道：“只是肉金頗貴，壹夜風流要十貫錢。”
　　韋明大喜，立刻道：“錢不是問題，只要伺候得好，我加倍給！”
　　他精蟲上腦，竟沒想到驛站怎麽會有妓女？
　　張三虎瞇著眼笑了，這個韋明果然是個好色之徒，他又倒了壹杯酒笑道：“韋參軍稍坐，我去把落梅姑娘請來。”
　　韋參軍出去了，片刻，門開了，壹股香風撲面而來，只見進來壹名穿著綠紗裙的年輕女子，她長得明媚妖嬈，風情萬種，她盈盈坐下，伸出指甲塗得鮮紅的玉指，拎起酒壺給自己倒了壹杯酒，壹雙水汪汪的桃花眼向他媚眼壹轉，眼中極盡挑逗之色。
　　她舉起酒杯，長袖滑下，露出壹段雪白的玉臂，她嬌滴滴含羞道：“韋參軍，奴家敬妳壹杯。”
　　韋明咽了口唾沫，失魂落魄地望著眼前的美嬌娘，竟沒有聽見她說什麽。
　　“妳們喝酒，我不打擾！”
　　張三虎嘿嘿笑著把門關上，卻躡手躡腳爬上了屋頂，從壹個破縫裏偷偷向房中窺視，房間裏不時傳來浪聲笑語，美嬌娘的勸酒聲頻頻，約半個時辰後，房中的燈滅了，兩人上床就寢。
　　……
　　次日天大亮了，韋明還沒有起床，名妓落梅使盡壹切手段，將他牢牢地纏在床上。
　　這時，幾匹馬遠遠馳來，馬上是幾名傳旨的官員，他們奔至驛站前，為首侍禦史韓清高聲問道：“益州倉曹參軍事韋明可在？”
　　驛丞張三虎立刻上前忿忿道：“這位韋參軍太不像話了，昨晚招妓來驛站，我說驛站不準招妓，他卻說他是韋家的子弟，罵我放屁，現在他還在和妓女鬼混。”
　　侍禦史韓清的臉立刻便沈了下來，他向隨從壹施眼色，兩名隨從奔了進去，片刻房間裏傳來壹聲女人的尖叫，他隨從出來道：“韋明確實在招妓，現在喝得爛醉，無法領旨。”
　　韓清重重哼了壹聲，“真是膽大妄為，陛下還在等他覲見，他竟敢驛站招妓。”
　　他調轉馬頭，便向長安城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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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同殿內，十幾名重臣正在等候韋明覲見，這時，侍禦史韓清匆匆走了進來，躬身道：“陛下，益州倉曹參軍事韋明在三橋驛站招妓鬼混，至今酒醉未起，無法來覲見陛下。”
　　李隆基頓時勃然大怒，“砰！”地壹聲重響，他狠狠壹巴掌拍在桌案上，咬牙道：“好壹個不失德的韋家子弟！好壹個公平提升！”
　　他目光壹挑，盯著太子李亨道：“現在妳還有什麽話說？”
　　李亨滿臉脹得通紅，他連忙跪下道：“兒臣只是為韋太守喊冤，著實不知道韋明是這樣的人。”
　　韋渙也滿臉慘白，跪了下來，顫聲道：“臣用人不察，有罪！請陛下處罰。”
　　旁邊楊釗大喜，沒想到居然會出現這樣的轉機，他不由心花怒放，上前躬身道：“陛下，臣在劍南為官，著實了解這個韋明人品，所以臣才支持崔長史的彈劾，現在事實如此，請陛下處罰！”
　　李隆基哼了壹聲，寒著臉道：“韋明公務時在驛站嫖妓，失職失德，將其革職，永不錄用，停其家族韋氏門蔭三年，至於韋渙，不宜再為益州太守，免去其益州太守之職，調任他州，升益州長史崔圓為益州太守。”
　　李亨暗暗嘆了壹口氣，這次韋家再遭打擊了，自己損失慘重，他竟敗給了楊釗，他瞥了楊釗壹眼，見他得意洋洋地斜睨著自己，他不由壹咬牙，‘姓楊的，等著瞧！’
　　這時，李林甫出列躬身道：“陛下，請聽臣壹言。”
　　“相國請說！”
　　李林甫看了壹眼韋渙，微微笑道：“臣以為韋太守在此案中並沒有太大的失職。”
　　壹句話引來滿堂驚詫，連李亨也驚訝地望著李林甫，不知他為何要替自己說話？李隆基不露聲色道：“相國請繼續說下去。”
　　“陛下，臣昨天仔細看了韋明的考評，其人在東陽縣無功無過，考評壹直為中中，就連韋太守給他的考評也是中中，沒有偏袒，臣又仔細看了看東陽縣這幾年的情況，也是平平靜靜，無事無災，稅糧也是每年足額上繳，說明東陽縣民眾安居樂業，也說明韋明是無為而治，不擾民，所以韋太守提拔他，臣是贊成的，益州不比邊疆，要的就是穩定，從這壹點來說，韋太守無辜，至於韋明本人在驛站招妓，那是他私德不正，可革職，但和韋太守無關。”
　　李隆基點了點頭，李林甫的壹席話可謂有理有據，讓人難以辯駁，他便道：“那依相國之意，怎麽處置韋渙呢？”
　　“陛下，韋渙既然不宜在益州為官，臣推薦他為陜州太守，請陛下恩準！”
　　李隆基瞥了壹眼楊釗，便緩緩道：“好！準相國之奏，韋渙調為陜州太守。”
　　他站起身又高聲道：“再傳朕的旨意，為避免類似事情再度發生，從今以後，同族之人不準在同州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