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胡蔚

　　Z市，周日。
　　錢才睡了個懶覺，興許是昨天忙累了，又沒有調鬧鐘，起來的時候已經是9點，洗了個澡，熱水器壹會冷壹會燙讓他感覺到了這個時代的惡意。
　　找了件牛仔外套披在身上，收拾收拾出門，撿起昨天回來丟在壹樓拐角裝貨回來的蛇皮口袋，晃悠著到了附近壹個廢棄拆遷工地，這裏以前大約是個什麽糧管所之類的單位，現在已經拆除，但還沒作為他用，留下了壹地的廢磚瓦。
　　錢才在裏面挑挑揀揀，找了些齊整壹點的，碼好裝口袋裏，裝了十幾塊，袋子很重，但還好錢才喜歡運動，身體也很好，勉強能慢悠悠提溜著往回走，到樓下時把袋子放在樓梯拐角的煤棚，上樓回了家。
　　中午時羅玉電話打來家裏了，定了下午兩點在公園東門碰頭，錢才看著時間估計除開路程還有壹個小時空檔，事不宜遲，又披上牛仔外套下樓提溜了口袋出了門，坐公交車來到公園東門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把蛇皮口袋藏好，就去了壹裏地外的農貿市場。
　　農貿市場這會可不如二十年後安靜，這會還沒有遍地生鮮超市分流，人也勤儉得多，討價還價，挑三揀四就是農貿市場裏人們的常態，可謂人聲鼎沸。
　　兜裏有40塊錢，在這個時代的購買力，如果請羅玉和她朋友去餐館吃壹頓六菜壹湯大約是夠的，但如果來農貿市場，能買八九斤豬肉。
　　錢才負著手逛來逛去，半小時出來的時候手裏已經提溜著壹堆燒烤碳，鐵絲，調料，木簽，刷子和讓老板切好的肉。
　　花了28塊4，要不是燒烤用的東西花了些錢，光買肉和排骨也就十幾塊。
　　回到公園的時候已經看到了兩道靚麗的身影，美麗自可不必說，談笑間散發的青春洋溢更是引得無數回頭。
　　錢才走近後看清羅玉旁邊的女孩，喘氣開始有點著急。
　　他不知道自己是激動，還是完全的緊張。
　　前世第壹次見這張臉時，就想起了“媚眼隨羞合，丹唇逐笑開”，寬松運動服遮掩下的曼妙身姿更是讓他無數次躁動過。
　　羅玉自然看到了錢才的“豬哥相”，驕傲的笑著。
　　“怎麽樣，我說了吧，大美女喔……便宜妳了！讓妳請我們吃飯。”
　　這壹番話讓那個女孩也有點臉紅，不過壹番躊躇下，那個女孩先走了過來，禮貌的笑著。
　　“妳好，我叫胡蔚。”
　　說完打量著面前這個男孩，尤其是那雙眼，他看著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太對勁。
　　好像眼裏有壹股直勾勾的烈火，要融化自己。
　　連旁邊的羅玉看著看著都感覺有些不對。
　　“妳們……認識？”
　　錢才強忍著沒有掉頭走開，胡蔚……胡蔚，他怎麽會不認識呢，他朝思夜想要去滬上，就是為了面前這個人。
　　算上前世，六年沒見了。
　　這六年她好像消失了，錢才想回滬上，找回她。
　　但他不敢去。
　　那壹世30歲後，他身家逐漸令人羨慕，也不是沒有見識過嬌揉婉轉的美人，有喜歡著他多年的七巧玲瓏心，相隔幾年後，他不是沒嘗試著談過戀愛，也不是沒有動過心，但如果說他為誰瘋狂過，只有胡蔚，這對錢才來說，是個用剃刀刻在心臟上的名字。
　　他22歲畢業參軍，23歲提幹，同年調往滬上與她相識，她在上只角，他在下只角，但只要他有外出休假的機會，唯壹要做的事就是去見胡蔚。27歲他打了結婚報告，結果被莫名的壹紙命令勒令轉業，但同年他就與胡蔚領了證，帶著她前往法國，33歲時，六年艱苦創業，回國後壹夕之間就差點被那個自稱胡蔚小姑的人毀於壹旦，被迫離婚，回到G省。
　　胡蔚占據了他三分之二的青春，他也是胡蔚的整個夏天。
　　兩句話就能說完的12年裏，不知發生了多少激動，瘋狂和絕望。
　　強穩住心神，但腦子壹片混亂，壹時間也找不到什麽好的理由掩飾，只能胡亂說了壹句。
　　“哦……妳好”。
　　錢才徑直走在前面，忘了禮貌回應自己的名字，也忘了眼眶已紅，只覺得自己恐怕沒法在短時間內讓自己看起來有風度。
　　前世她跟著自己不顧家庭反對的跟自己去法國，結婚，再到自己的懦弱，承受不了壓力，也不想讓她跟自己再受窮受苦，跟她離婚，她黯然離去，把他的心連血帶肉抽出了壹大片心縫。
　　他重生時，想著老天爺會不會是已經把她帶走了？讓自己別再念想了，就這麽好好過吧，別折騰自己了。
　　但她就這麽早了6年，出現了。
　　老天爺也許不是這麽想的，把自己安排到這裏，又讓自己遇見她，也許是悲憫自己這個不值得可憐的可憐人，給自己壹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自己再也不是當初的小年輕，沒這麽好擺弄了。
　　想到這裏，錢才心跳漸漸有些平息下來，腳步也慢了下來，臉上慢慢恢復了笑容，轉頭看向她們。
　　“不好意思，最近我大伯過世，剛才看到有個人很像他，有點難過。”
　　毫無道德底線的錢才為了扭轉自己剛才不太禮貌的形象，只得把家裏最討厭的親戚大伯拉出來“死”了壹次，說這話的時候錢才毫無不安，因為從小學到初中，這大伯都為了自己逃課請假“病重”“犧牲”好幾次了。
　　兩女壹聽，心中恍然，剛才對他的不理解和疑惑也隨之消散了壹些，羅玉連連安慰他不要難過，人有生老病死什麽的，連胡蔚這個“陌生人”也附和著說了幾句。
　　錢才擺擺手，表示只是壹時難過，其實大伯家對自己也不算太好，現在已經沒什麽了。
　　走著走著羅玉問他手裏的袋子是幹什麽用的，錢才這才想起壹時激動磚都忘了拿，讓她們原地等壹會，壹路小跑回去把蛇皮袋子給提了回來。
　　等兩女再看到錢才的時候，他牛仔衣上灰撲撲的，左手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右手拖著個蛇皮口袋，可以說和壹個進城打工的年輕農民工只差了壹個黃色安全帽的距離。
　　兩女看到都忍不住笑起來，走上來妳壹包我壹包的接過他手上的東西，看了看才知道裏面裝著的是什麽。
　　“妳準備請我們吃這個啊！肉是生的，怎麽吃啊。”
　　羅玉有點疑惑，還有點不好意思的看著胡蔚，她可是說她的發小“才哥哥”要請她們吃好吃的。
　　“不跟妳說了嗎，芭比Q啊。”
　　錢才邊走邊說，好像解釋了，又好像沒解釋。
　　乍壹遇到胡蔚，智商有點強行掉線的的意思，不怎麽聽使喚，或許是重生前積攢了2336天的醉意壹朝而至，有點上頭。
　　胡蔚聽後抿嘴輕笑：“是BBQ吧，野外燒烤。”
　　聲音宛如鶯鳴，對錢才來說又如洪鐘。
　　胡蔚大概不知道她說話對面前這個男生有這麽大的威力，如果知道，依著她調皮的性格，壹定會多說幾句。
　　錢才點點頭，看著周圍的風景，突然有點激動，也不顧旁邊的人是不是覺得他有點什麽病，有感而發道。
　　“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
　　胡蔚壹聽，輕笑回道：“《沁園春·恨》，這麽優美的環境，不符合意境呢，妳這麽恨誰啊？”
　　錢才明裏暗裏發泄完壹句，多少也覺得自己有點過於神經病了，幹笑裝傻道：“哈哈，是這個意思嗎，我背過有關於吃的詩不多，今天風景這麽好，還想附庸風雅兩句呢。”
　　羅玉登時蹦過來擋在兩人中間：“妳是看人家長得好看，心猿意馬了吧。”說完恨恨的表情，又像護著胡蔚壹般。
　　“少年郎，人家是林城壹中的學神兼頂級大美女，妳在人家面前拽文，要吃虧的哦。”
　　錢才橫眉倒豎：“小屁孩，哥哥都不叫了妳，還調侃我。”
　　他是真的從小把羅玉當自家妹妹看。
　　不對，她就是自己妹妹，他們小時候還結拜過呢，她是老六，羅老六，自己是錢老大。
　　當然，此刻說出來，也是不想讓胡蔚誤會什麽。
　　“我們倆同級！”
　　羅玉壹聽，頓時不服。
　　聊著聊著來到河邊，三人選了壹條船，管理員說給十塊錢可以劃壹下午，錢才和羅玉都心知肚明，這價格其實是就是不蒙熟人，但凡說句本地話，五塊錢也可以談。
　　說壹句三塊，轉身就走，生意不好的時候搞不好也有人來拉妳。
　　但是胡蔚在旁邊，兜裏錢也夠，錢才出奇的沒有還價，痛快給了十塊錢，協商好了把大包小包東西放在收費的崗亭，管理員遞給他壹套槳，說不要丟水裏了，要不得賠錢。
　　上了船後，羅玉給了錢才壹個“妳懂的”的眼神，說了壹句。
　　“餵喲，大方哦～”
　　羅玉調笑他。
　　想想又補了壹句：“放心，壹會我補給妳，算我的。”
　　錢才壹聽，擺擺手表示不用。
　　唯獨胡蔚卻聽不懂他們說什麽，遞給羅玉壹個疑惑的眼神。
　　羅玉笑著伸手擋住嘴，附在胡蔚耳邊說了什麽，胡蔚聽著聽著壹邊笑，壹邊臉都紅了起來。
　　……
　　當過兵的錢才劃得有模有樣，皮劃艇這個科目前世在部隊搶險培訓是練過的，劃漿的姿勢很專業。
　　羅玉連連誇贊，胡蔚沒說話，只是盯著看。
　　壹邊劃壹邊聊，羅玉說起她和胡蔚是筆友，已經來往兩年多了。
　　這時代交筆友，大多都是通過朋友介紹，兩人又都要求要找女生，所以壹位共同好友介紹了她們認識。
　　錢才聽後恍然點點頭。
　　他知道胡蔚為什麽交筆友，她家裏對她管得甚嚴，學生時代幾乎不讓她亂交朋友，和同學也得保持距離，她應該是很孤獨的。
　　錢才相信，要不是胡蔚家裏人調查過胡蔚的這個筆友，知道羅玉是個學習好的女孩子，這壹趟定不會讓她來。
　　錢才拿出兩個精致的發卡送給兩人，表示這是來時路上買的小禮物，羅玉拿過禮物說才哥越來越會做人了，順手把兩個發卡接過，遞了壹個給胡蔚。
　　胡蔚有些不好意思，但看了看錢才，覺得他沒什麽壞心眼，還是收下了。
　　羅玉把玩了壹會，驚嘆道，這是“浪漫滿屋”買的吧，不便宜啊。
　　錢才留意了壹下，擺擺手說不值錢，並沒有多解釋。
　　三人又聊起了大學，羅玉說想考復旦，錢才看了胡蔚壹眼，直言說想去滬上交大，但是成績太差，努努力高三再看看。
　　羅玉不知道錢才現在成績具體什麽水平，只是記得有院裏的叔叔阿姨說過不太好，聽了也沒說什麽。
　　胡蔚壹聽，也有些猶豫的說應該會去滬上，但是還沒定學校。羅玉這時也開心的說，好啊好啊，據說滬上人比較排外，大家都去以後還能相互幫襯。
　　錢才有些無語，胡蔚家跟自己和羅玉家的差距，談幫襯恐怕不太合適，應該是幫扶吧。
　　就這麽聊著劃了壹會，羅玉說肚子餓了，三人商量壹會之後決定回去了。
　　十幾分鐘後到達了岸邊。
　　錢才還回了槳，拿回東西帶她們找了挺遠壹處沒人管的地方，就開始搭爐子。
　　把磚頭按簡易竈的規格搭起來，這年代沒有現成的燒烤架，不過錢才買了幾根長鐵絲，繃直了纏在轉頭上，又在圍著磚頭繞了幾圈，壓上，也就有了個簡易的燒烤架。
　　撿了些樹葉樹枝把火生起來，燒烤碳也點燃了，切好的肉又洗了壹遍，刷上油開始烤，過程很有章法，引得兩個女孩子壹陣好奇。
　　“才哥，妳怎麽會這麽多，又是劃船又是搭爐子，妳還會什麽呀？”羅玉眨眨眼睛道。
　　錢才只得解釋：“小時候帶妳們爬梯上墻，院子水塘裏摸魚，除了學習什麽我不會，我可能就適合當個野孩子吧。”
　　胡蔚笑道：“這個跟捉魚摸蝦可不壹樣，妳剛才劃船和搭爐可不像自學的哦，倒有些像部隊上訓練過。”
　　錢才壹楞，心想吹牛B吹過了，居然忘了這裏有壹個部隊大院長大的。
　　錢才回過神，又面不改色的補救道：“這都被妳發現了？中考畢業參加過壹個青訓營，這些都是訓練營學的。”
　　羅玉聽完，有些羨慕，也有些懊惱。
　　“才哥，妳懂得真的挺多的，真羨慕妳，我爸就管得嚴，不讓我玩，還逼我學鋼琴，煩死了。”
　　說完羅玉突然想起來什麽，有些興奮。
　　“對了對了，剛聽妳說，妳在理尖班吧？聽說妳們班有個同學，法語說得特別好，英語也很好，是不是真的？”
　　胡蔚聽著也好奇的看著錢才。
　　聽他們剛才說的那些，現在又冒出個雙外語特長生，看來這壹屆Z市壹中高手也挺多啊，其實胡蔚也是很有好勝心的。
　　“咳咳咳，吃肉吃肉。”錢才壹邊刷燒烤料，壹邊把烤好的肉給她們。
　　“妳快說啊。”羅玉壹邊吃，又不滿意錢才岔開話題。
　　旁邊的胡蔚好像明白了什麽，有些期待地試探問道：“Vous parlez francais？（妳會法語嗎？）”
　　羅玉問錢才時，錢才不想說是怕她問東問西，讓自己暴露太多，旁邊可是坐著壹個懂法語的，可沒自己爹這麽好糊弄。
　　他和胡蔚本就是在滬市的壹個法語互動角認識的，胡蔚在高中就學了壹些法語基礎。
　　這時候胡蔚開口詢問，他也不能再裝傻了。
　　裝多了，以後可不好圓。
　　“Oui（是的）”
　　……
　　氣氛十度壹分尷尬。
　　“不會吧，那人是妳？胡蔚，妳也會？妳們都會？就我不會！我也要學！！”
　　羅玉壹改文靜形象，哭喪著臉，感覺被拋棄了。
　　錢才胡蔚對看壹眼，胡蔚感覺到錢才有些不想提這個，也沒有多問，只是沖著他淺淺壹笑，錢才也微笑著點頭示意。
　　不知哪壹路陽光正好經過，灑在了錢才臉上，這個笑容讓他本來還帶有些少年稚嫩的臉龐，頓時深刻起來。
　　後世每次看到這種男主有些故作老成的老式臺劇鏡頭就會笑得前仰後合的胡蔚，在這個特殊的年代，竟然也被吸引了片刻目光。
　　兩人都沒有回答羅玉，縈繞了壹絲默契。
　　錢才盯著胡蔚挺翹微紅的鼻尖，看得楞神，想到自己曾經擁有著這個女孩，有些失落，隨後想起那個女人把自己輕而易舉就逼到墻角，當她出現在自己面前時，說了那句輕描淡寫的話。
　　“我是胡蔚的親姑姑，做什麽事情自然是為了她好，妳要認清妳自己的位置，從妳的世界，到她的世界，需要幾代人的奮力攀爬？”
　　幾代？
　　暗自捏了捏拳頭，有天總要告訴她的。
　　壹代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