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上）

　　天氣越來越熱，康熙搬進了景致更為怡人的暢春園。大家因暑氣而心煩，我卻完全安定下來，嘴邊帶笑地待人接物，謹小慎微地服侍著康熙。雖然心底深處仍是隱隱的懼怕，可同時還夾雜著絲絲心安。
　　四阿哥送的藥還未吃完，肋上的傷已經全好。遠遠地看見十四阿哥，忙趕著追上去，他和十阿哥這段時間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我。十阿哥我倒是明白，可他若只是為了鐲子的事情，實在不必如此。
　　我向他請安，謝他贈藥，他壹笑而過，只道：“十哥和福晉現在可逗了，兩人忽然壹改以前幾句話就劍拔弩張的樣子，見了面壹個比壹個客氣有禮，看著不象成婚多年，反倒更象臉皮脆嫩的新婚小夫妻。”我聽後拍掌大樂，原來這麽個莽撞人也有壹天化為繞指柔。
　　兩人笑著笑著，突然都靜了下來，他沈默了半晌道：“對不住，鐲子那天晚間我已送到了八哥府上。”我默默聽著，他輕嘆口氣低頭道：“當時正在書房，他微笑著接過，隨手就拿桌上的石硯砸了粉碎。”我咬唇未語。
　　他靜了靜說：“八哥當時笑說‘她終究還是跟了老四’。”我壹驚，擡頭看向十四阿哥，正對上他炯炯雙眼，他問：“真的嗎？”
　　我定了定神問：“妳沒問他為何如此說嗎？”
　　十四阿哥道：“八哥說妳自打入宮後，就對四哥壹直與眾不同，奉茶是最先按了他的喜好上，後來才陸續依了各人口味，很多事情上妳都對四哥設法維護，甚至不惜潑茶燙十哥。四十七年廢太子時，妳從塞外回來後，看四哥的眼神越發不同，還時而臉色泛紅。”十四阿哥哼了壹聲道：“後來，不用八哥提點，我都沒有少看到妳和四哥眉來眼去，有時莞爾壹笑，有時神色微嗔。八哥壹向留心妳壹舉壹動，看到的肯定就更多了。”
　　我忽地大笑起來，十四阿哥本來微帶怒氣，聞得我的笑聲，壹時怔住，我帶著幾分淒涼笑道：“好個心思深沈如海的八賢王我竟真個不知道他從頭至尾是如此想的，原來他從未真正表露過自己的心思，他讓我看到的都是他想讓我感受到的。”說完心中酸澀，轉身就走。我壹直知道他逢人便示三分好，但從未料到我也是那三分好中的壹個。他既自始至終都有疑心，不曾相信過我，為何還能對我壹副情深不移的樣子？
　　十四阿哥壹把拽著我胳膊問：“妳真的喜歡四哥嗎？”
　　我側身盯著他冷笑說：“是，我喜歡四阿哥，我打小就壹直喜歡四阿哥，對他深情似海，滿意了？”說完猛地摔脫他的手，快跑離去。
　　正低頭猛跑，忽地撞到壹個人身上，他壹把扶住我，才沒有摔倒。擡眼看是四阿哥，他目光淡淡地看著我，壹旁的十三阿哥笑問：“後面有老虎追妳嗎？”我心中酸痛，用力甩脫四阿哥的手，提步就走，壹面眼淚潸然而下。
　　四阿哥忙轉身壹把拽著我，硬拖著我快步走到壹旁的太湖石後，問：“怎麽了？”
　　我只是默默掉眼淚，他不再說話，由著我哭。哭了半晌，我問他：“妳以後真的不會騙我？有什麽都會直說？”
　　他說：“是！”
　　我點點頭，拿絹子抹幹眼淚說：“我沒事了。”他靜靜看著我，我道：“想知道怎麽了？可這件事情如今我不想說，可不可以？”
　　他點了下頭，沒再理會，道：“皇阿瑪等著見我和十三弟。”說著，轉身走了出去，我隨後跟了出來，壹直等在外面的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盯了我幾眼，笑問四阿哥：“可以走了嗎？”四阿哥微壹頷首，兩人快步而去。
　　十阿哥自從大鬧乾清宮後，就壹直躲著我，有時遠遠看見他的身影，我還未動，他很快就不見了。他打算躲我到什麽時候呢？不禁有些遺憾，想想卻也罷了。從此後他能與真心喜歡的人長相廝守，已經足夠。我本就是他生命中的過客，即使他以後再不理會我，那又有什麽打緊？
　　而我是躲著八阿哥，能不見則不見。不是怨怪，當時初聞十四阿哥所言，的確心中難受，因為他竟然完全否決了我對他的心意，我多年的憂思剎那變得多麽可笑。而且我已太習慣於他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風範，潛意識裏忘了他在心計上是和雍正互較高低的對手，甚至下意識地苛求他的完美。
　　可靜下心來壹想，人在氣頭上，誰說話不是帶著偏激？我對十四阿哥說的話不也是否定了他？最重要的是，自己又何嘗對他真正坦露過心跡，還不是遮遮掩掩的，甚至在相擁微笑時也藏著憂慮和不甘。自己都未曾做到，又怎能要求他人？
　　他有疑心，我又何嘗沒有？他對姐姐壹見鐘情，兩年刻骨相思，婚後似有若無的情意，愛恨糾纏的真相，他對我真如他所說不是對姐姐的移情嗎？草原上的場景有幾個男子敢說真話，或忍心說真話？而且他縱有疑心，只怕也是隨著我的舉止時強時弱，何況我敢自問自己壹句，當時心底深處真就沒有絲毫四阿哥的影子嗎？言詞總是容易說的，而自己的心卻總是騙不了的。
　　如果是現在的我，棱角被磨平很多，心境蒼涼很多，對世事無奈更多，妥協多了幾分，包容多了幾分，偏執少了壹點，我和他也許結局會有不同。可回不去了!壹切已如那個玉鐲，不管曾經多麽晶瑩剔透，光彩絢麗，如今卻已粉碎成灰，再多想又有什麽意思呢？壹切的壹切已經不能回頭，他和我都只能繼續自己前面的路。
　　想著四阿哥，嘴邊不禁浮起壹絲笑，在這個紫禁城中，我並不是獨自壹人，他願意傾聽我的恐懼擔心煩惱，提醒我未看清的紛雜局面，他願意坦誠以對，我不知道以後會如何，但至少現在是壹個好的開始。想著他壹次次的捉弄，又忍不住恨恨的，我在他面前似乎總是無計可施，落於下風。
　　壹日康熙和幾位阿哥在水閣中賞荷閑聊。我捧出綠玉荷葉托碟，上放的琉璃小碗中盛著冰鎮好的紅棗藕粉布丁，康熙看了眼，笑問李德全：“若曦有多久沒花心思做過東西了？”
　　李德全想了想回說：“大半年了。”說完自己先嘗了壹小勺。
　　康熙笑道：“看看她今日又有什麽新鮮花樣。”說著從李德全手中接過嘗了幾口，點頭道：“不錯色澤晶瑩剔透，味道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初嘗棗香濃郁，待最後卻只余淡淡荷香。”
　　我忙躬身謝恩，康熙笑問：“還有嗎？給他們每人壹份嘗嘗妳的手藝。”我笑答：“有呢，只是再沒有這樣的綠玉荷葉碟，不那麽對景了。”
　　說完轉身示意玉檀端進來。玉檀端著幾套琉璃碗碟進來，我先給太子爺奉上，他伸手欲接，我裝著未看見，輕輕擱在了桌上，然後壹躬身走開。給四阿哥端了壹碗擱在桌上，禁不住嘴角帶著絲幸災樂禍的笑瞅了他壹眼，他眼光淡淡，目註前方，恍若未見。轉到八阿哥身旁時，他正含笑看著四阿哥，我低垂著頭放下碗碟，俯了俯身子後就轉到了十阿哥身旁。
　　待給所有阿哥上完，各人開始食用，我立在康熙身後，看四阿哥舀了壹小勺布丁，剛壹入口，就蹙了眉頭，瞬即眉頭展開，面色恢復如常，壹小口壹小口地慢慢用著。康熙笑問：“味道如何？”幾位阿哥都紛紛贊道：“確如皇阿瑪所言。”唯獨四阿哥沒有說話，康熙目註著四阿哥問：“妳覺得呢？”
　　四阿哥回道：“兒臣也覺得甚好，正在回味，壹時未顧及回答。”我趕忙低頭咬唇強忍著笑。
　　待康熙用完，我收了碗碟退出來，把碗碟隨手交給太監，快走了幾步躲開，捂著肚子就開始笑，笑得眼淚差點出來。原來忍笑也是壹件很痛苦的事情。
　　待笑夠了，又趕忙回去，和玉檀備好茶，給各位阿哥奉茶。我靜靜立在康熙身後，只見四阿哥面色平靜，壹面陪康熙笑談，壹面壹杯接壹杯地喝著茶。我再不敢擡頭，只顧著忍笑。
　　待得李德全服侍康熙起身離開後，各位阿哥也紛紛離去。玉檀和我壹面往回走，壹面低聲道：“今日四王爺喝了好多杯茶。”我噗哧壹聲，又開始笑。玉檀被我笑得懵住，我揮手說：“沒什麽，就是今日開心。”
　　正走著，看到十三阿哥立於大樹下乘涼，我讓玉檀先行，快步走過去笑問：“四王爺呢？”十三阿哥道：“去更衣了。”我壹聽又開始笑起來。喝了那麽多杯茶，是要去的。
　　十三阿哥笑問：“什麽事情讓妳這麽樂不可支？”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告訴十三阿哥：“四王爺今日吃的點心裏我加了壹些別人沒有的東西。”
　　十三阿哥問：“什麽？”
　　我捂著肚子說：“鹽。”
　　十三阿哥壹聽，立即楞住，滿臉不敢置信，過了半晌，忽地也開始大笑，拍著腿道：“我說呢，難怪四哥是灌茶而非喝茶。哈，哈……天哪妳可真是包天的膽子，連四哥妳也敢捉弄，還當著皇阿瑪的面。”
　　我笑道：“誰讓他老是捉弄我？再說，若不當著皇上的面，他豈能由我擺布？”話音未落，忽看到四阿哥正走過來，我忙說：“我走了。”說著就要逃，十三阿哥壹把抓住我笑說：“有膽子做，就不要跑。”
　　我急得直跺腳，央求道：“他只怕現在正在氣頭上呢，妳先容我避避。”十三阿哥猶豫了下，松了手，我忙拔腳就跑，未及跑出幾步，只聞得四阿哥冷冷的道：“回來！”聲音不高，我的腳卻再也邁不出去，定定的立了會，耷拉著臉轉身慢慢蹭了過去。
　　我偷眼打量了壹下，他和十三阿哥正並肩立於樹下，面色清冷，難辨喜怒，十三阿哥有些擔心地看著我。
　　待蹭到跟前，我低頭默默立著，他靜靜目註著我，忽地對十三阿哥說：“妳先回。”我忙可憐巴巴地看向十三阿哥，十三阿哥無奈地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然後走了。
　　我低頭等了半晌，四阿哥卻壹直未出聲。實在受不了他的目光，擡頭道：“要打要罰隨妳，可是別這麽吊著。”
　　他淡淡說：“伸手。”
　　我蹙眉看著他，不會吧？他還真要罰？努努嘴，把手伸了過去。他伸手過來，我正等著他壹掌落下時，他已經握著我的手，帶著我轉到了大樹背面。
　　他斜斜倚著樹幹，把我半拽進懷裏，問：“妳現在不怕我了？”
　　我道：“我幾時怕過妳？”
　　他緊了緊手，我的手有些疼，忙道：“以前是有壹點點怕。”
　　他哼道：“壹點點？”
　　我陪笑用手比劃道：“再多壹點點。”
　　他道：“看來還是讓妳怕點好。”
　　我瞥了眼他，低頭等著他如何讓我再怕。過了會，他忽然放開我的手，邁步就走，我楞了剎那，心中壹慌，忙追了上去，問：“妳真生氣了嗎？”他緊閉雙唇，眼光看著前方，只是邁步。我急道：“妳不理我了？”他仍舊不看我壹眼。
　　我壹急，也不顧兩人正在路上，拽著他衣袖，攔在他身前道：“我以後再不捉弄妳了。”
　　他停了腳步，無奈地道：“我沒有生氣。”他的表情讓我心中壹松，忙放開他衣袖，讓開路。
　　他繼續大步而行，我在側旁快步跟著，問：“那妳幹嗎剛才壹句話也不說？”
　　他皺著眉頭，道：“我很渴。”
　　我知道我不該笑的，可是隨他走了壹會，實在忍不住，低頭吭哧吭哧地壓著聲音笑起來。他盯了我壹眼，我忙咬唇忍住，可不多久又笑了起來，他沒再理會，自顧快步而行。
　　待看到前頭的太監，我忙叫了過來， 笑著吩咐：“趕緊端杯茶來，跑快點。”他匆匆快跑著而去。我向四阿哥行禮告退，笑道：“王爺等茶吧，應該很快的。”他蹙眉揮揮手，我笑著轉身而去。
　　到晚間睡覺時，我躺在床上仍然想壹回，笑壹回。待笑累了，人也沈沈睡了過去。第二日起床後，玉檀笑看著我說：“很久未見姐姐心情這麽好過了，連眼睛裏都是笑意。”我啊了壹聲，問：“有嗎？”玉檀點點頭。
　　我忙打開鏡匣壹照，真是眉梢眼角帶著笑意。我上次眉眼俱笑究竟是什麽時候？久遠地我都不知道從何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