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涉於春冰 by 半緣修
2024-5-1 22:09
夏明義在孝陵不叫夏明義,叫夏啞巴。他壹個人住在草屋裏,種著壹大片菜地,挑水翻地、收糞漚肥這些事都要自己做。。
神宮監的太監們根本不管夏明義從前是多麽的風光,能被貶到孝陵的人,哪個從前不是呼風喚雨,就是司禮監掌印也多了去了,不差夏明義壹個。
夏明義帶著宋檀去放行李,屋裏的陳設更簡陋,連張桌子也沒有,只有壹張條凳。靠墻用土磚沏出來的床,床上兩床黑硬的被子。也是金陵天暖,不然這樣兩床被子,冬天怎麽過得去。
宋檀潦草的歇了壹晚,第二天早起就去買了幾床新被褥,又添置了些日用品,不說別的,吃飯的碗筷總要有。稍微修整好,宋檀就請人將那幾間屋子修繕壹下,重新蓋了三間青磚瓦房,宣紙鋪墻,雪白又亮堂。
中間的屋子做正廳,添了壹張桌子幾把椅子,不是什麽名貴木頭,勝在結實。左右兩間是宋檀和夏明義的臥房,宋檀買了張架子床放在窗下,被褥鋪的厚厚的。他還請人蓋了間小廚房,能有個燒水做飯的地方。
宋檀的這番動作不小,驚動了神宮監掌印。
神宮監的太監都知道夏啞巴有個徒弟來投奔他,壹些人認為他這個徒弟是犯了錯被貶來的,另壹些人認為這畢竟是京城來的,或許大有來頭。
某個晴朗的天,宋檀幫夏明義提水澆菜,菜園子外頭來了個瘦高個的太監,聲音尖細,“夏啞巴,這壹季的新菜怎麽還沒送上來,黃公公等著宴請同僚呢。”
宋檀站起身看他,那小太監也在用他自以為隱蔽的目光打量宋檀。
夏明義告訴宋檀,這是神宮監掌印黃承福身邊的小太監,這次來,八成是為了打探宋檀的身份。
“神宮監掌印人怎麽樣?”宋檀問。
夏明義搖搖頭,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黃承福手下吃了不少苦頭。
“那菜怎麽辦?”宋檀道:“這會兒哪有新菜給他。”
他心裏想,這黃承福這麽難纏,不如出點銀子免禍。他手裏錢還多,壹時用不完。
夏明義卻搖頭,叫他不要露財。這裏的人都知道,能被貶過來的太監,手裏多少有點私房,只要露了壹點,多少錢財都要被他們搜刮完。
夏明義叫宋檀在黃承福來的時候躲進房裏去,交不上菜,他們大不了就是叫夏明義吃點苦頭,旁的也沒什麽。
宋檀默然不語。
隔兩日,那小太監又來了,身後還跟著壹個瘦長臉,麻稭稈似的太監,看他的排場,應該就是神宮監掌印黃承福。
他料定夏明義交不上菜,迫不及待地過來處罰他。
菜園子裏夏明義在角落除草,宋檀挽著衣袖打水,誰也沒理黃承福。
黃承福有點生氣,小太監聲音尖銳地喊道:“人呢!”
夏明義聽見動靜,慢吞吞地起身走過來。黃承福連忙用帕子掩著口鼻,面露嫌棄。
“夏啞巴,本官要的新菜呢?”黃承福道。
夏明義比劃了兩下,大意只說,還未到成熟的時候。
黃承福嗤笑壹聲:“夏啞巴,妳說妳,平素也不給妳多重的活計,只叫妳打理這幾畝菜地。這還不知足,偷懶耍滑,真是賤骨頭。”
他壹面說,壹面去看宋檀。
宋檀站在老槐樹下,穿壹身青布衣裳,打水的時候衣袖挽起來,露出白生生的壹截手臂。
黃承福打量了又打量,心裏犯嘀咕,覺得他不像個普通太監。
宋檀放下衣袖,往這邊走來,“菜在我這裏,我來給妳拿。”
小太監道:“妳莫誑我,妳就壹個人,我怎麽沒瞧見菜在哪裏?”
宋檀從腰間摸出來壹塊牌子,遞給小太監。
小太監不識字,捧著牌子給黃承福,黃承福狐疑,把那牌子翻來翻去看了幾遍,面色大變,神態立刻恭敬了起來。
“原來是錦衣衛的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大人勿怪,大人勿怪。”黃承福賠著笑,把那牌子用手帕擦了擦,恭恭敬敬的捧回給宋檀。
宋檀有點嫌棄,拎著掛牌子的繩,道:“我有任務在身,妳們都去,少來打攪。”
黃承福忙道:“是,是。”
“還有,”宋檀道:“我的身份不可外傳,若有旁人知道,我只當是妳胡說。”
黃承福面色越發卑微了,連連稱是,他壹面說壹面趕走身邊的人,自己作了壹遍又壹遍的揖,口中只道:“大人勿怪,大人勿怪。”
夏明義走上前,拿起那牌子。
牌子正面是錦衣衛三個大字,背面卻方方正正地篆刻著賀蘭信的名字。
這是錦衣衛指揮使的令牌,怪不得能叫黃承福看了就怕。
“錦衣衛的名聲可真差,賀蘭信真該反省反省。”宋檀把令牌放水桶裏洗了洗,對夏明義道:“這是我走之前,賀蘭信送我的,若是我能見鄧雲,八成也能從鄧雲那裏訛壹塊牌子,可惜我走得急,沒見他。”
夏明義笑了,道:‘我就知道妳小子機靈。’
京城,賀蘭信進宮面聖,四月春風拂面楊柳依依,禦書房卻總是十分肅穆,春光透不進來。
宣睢站在窗下書案後,執筆作畫。
畫中有壹個人,躺在藤椅上,頭上頂著柳條編成的花環,衣擺微微漂浮,那是畫出來的風。
“什麽事。”宣睢問道。
賀蘭信收回目光,道:“他有信送來。”
宣睢倏地擡眼,賀蘭信把手中的信放在桌案上,信封上寫著陛下親啟。
這信封外面其實還有信封,上面寫著賀蘭信收。壹封信,三兩張寫滿了字的紙,只有那四個字是給賀蘭信的。
宋檀把信寄去國公府賀蘭信的家,是因為他沒有別的寄信的地址,若寄去瓊臺別院,怕無人在意。再者說,他把信寄給賀蘭信,也方便他在金陵狐假虎威。
宋檀的信中寫了他到金陵,重新起房屋,置辦家具,剛剛安頓下來。對於夏明義和神宮監太監這些事他只壹筆帶過,反而興致勃勃說起自己的菜園子生活。
菜園子很大,大部分菜種出來要交上去,壹些也能留下自己吃,他去的時候還不晚,有幾樣菜還能栽種上。他還從來沒種過菜,不曉得種出來怎麽樣。有些容易長成的菜,壹兩個月便成熟了,從地裏摘出來到自己肚子裏,攏共也沒壹刻鐘時間,沒有比這更新鮮的了。
春天的陽光溫暖舒適,宋檀把自己的藤椅搬到寬敞的院子裏,腳邊放了許多柳條。這是人家修建枝葉時不要的柳條,宋檀撿了來,用柳條和鮮花編了個花環,蓋在腦袋上。
“有許多裁剪下來的柳條,白放著可惜,所以編了花環和花籃來帶。我自認手藝不錯,或許可以拿去賣錢,然欣賞者寥寥,也無人願意為此花錢。可惜柳條不能久放,不然,我可以寄回去給妳壹個。”
宣睢頓了頓,指尖忽然有點酥麻的感覺。他摩挲著信紙,久久沒有放下。
“撤掉監視他的人吧,”宣睢道:“著人暗中保護他,但不必時時來回報了。”
他有宋檀送來的信,字字真心,再細致的監視回報,也不抵他那薄薄壹張紙。
賀蘭信道:“陛下要回信嗎?”
宣睢不知道要回些什麽,朝臣無趣,宮人無趣,自己的生活壹眼望去乏善可陳。
“外面這樣好,他怎麽會回來。”宣睢將信折起來,低垂著眼道:“不必回信,妳去吧。”
宋檀這封信送去了很久,也沒等到回信。傍晚時分,他在桌上寫第二封信,夏明義過來添了壹盞燈,道:‘陛下不回信,妳還要繼續寫?’
宋檀點頭,道:“陛下回不回信是他的事,我本來也沒指望他會回信。”
夏明義在宋檀身邊坐下,‘陛下不會輕易低頭的,妳不該和陛下置氣。’
“這不是置氣,”宋檀道:“宮裏實在待不下去了,忍耐沒有什麽用。綠衣的事情給我提了個醒,人還是應該大膽的往前走,是好是壞碰壹碰就知道了”
‘妳不怕陛下忘了妳嗎?’夏明義比劃道:‘跑這麽遠,太恃寵生嬌了。’
宋檀看見他說恃寵生嬌,咬著手指吃吃地笑起來。夏明義打了他壹下,宋檀收起笑,思考了好壹會兒,道:“如果陛下忘了我,那我希望,他能找到的真正的,適合他的愛人。”
宋檀不是沒有想過,他與宣睢之間這樣那樣的問題,或許是因為他們真的不合適。
“至於我,我不怕,我在哪兒都能過得很好。”宋檀道。
夏明義嘆息,‘妳也是個倔強的,鄧雲怎麽也不勸勸妳。’
“鄧雲,”宋檀道:“師父,鄧雲的處境也不好,他囂張跋扈的名號傳遍朝野,有幾個禦史跟他死磕,每天都上折子彈劾他。”
夏明義哼了壹聲,‘輕狂,看他以後什麽下場。’
“鄧雲說了,他不怕死,真有彈盡糧絕那壹天,自己送走自己,還落得清凈。”
夏明義笑著搖頭,‘他還年輕,年輕人都不怕死,等他到了我這個年紀,反而就不想死了。’
‘妳和陛下也是,妳們都太年輕了,等妳們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真正重要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