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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似癮 by 雲拿月

2024-10-14 23:15

  他聲音稚嫩,口吻好似在說『今天學了壹道算術題』壹樣平常無奇。
  程隱對著他的眼睛莫名楞了許久。而後摸了摸他的頭,「走,姐姐帶妳去買吃的,妳爸爸要是罵妳的話,我跟他說。」
  小楊鋼面露猶豫,似是在糾結。
  程隱沖他笑,到底是小孩子,禁不住誘,他抓了抓頭十分不好意思,最後還是收起了課本作業。
  他的書包是藍色的,洗得褪色,有些發白。把凳子上的東西壹股腦裝進書包,再把書包塞進門前木桌下,這才跟程隱走。
  「爸爸每天都很晚回來?」
  兩人出了院子,程隱壹邊走壹邊問。
  他說是,「天黑才回家,天沒黑,就不回來。」
  「爸爸沒回家,妳壹個人做什麽?」
  「寫作業。在門口等爸爸。」
  他上小學,個子不高,程隱得低頭看他。
  人不大,說話的模樣卻很正經,每壹個問題都答得認真。
  老舊巷子裏路面不平,坑坑窪窪,他壹點都沒有這個年紀孩子的皮實勁兒,很小心地避讓,也不故意去踩坑裏積的水。
  程隱頭壹次來,不是很認識路。
  「小賣部在哪裏?」
  小楊鋼擡頭認了認路,指左邊方向,「往這邊拐。」
  兩人提步正要朝那邊走,前邊壹群背著書包小男孩迎面走來,嘰嘰喳喳吵鬧得很,在這路邊上就嘻哈打鬧,妳壹句我壹句,邊說邊互相推推搡搡。
  小楊鋼忽地壹下子停住不動。
  程隱回頭看他︰「怎麽了?」
  他站在那,小臉唰地白了壹層。惶惶眼神和程隱對上,壹聲不吭,只僵硬地搖了搖頭。
  沒等程隱問,走來的那群小男孩看見他們,其中壹個像發現什麽好玩的,『呀』了聲,擡手指來,大聲嚷道︰「垃圾鬼!那邊有個垃圾鬼!沒人要的垃圾鬼出來了--」
  其他小孩霎時哄笑,接二連三地跟著取笑。
  程隱眉壹皺。
  回頭看去,小楊鋼站在剛剛的位置,分毫微動。
  孫巧巧說收養他的人條件不好。看得出來,他比同齡人瘦弱多了,面色也不夠紅潤。
  其實認真說,根本談不上可愛。
  可那雙眼睛幹凈得教人移不開視線。
  他的肩膀繃得緊緊的,身子像塊僵硬的木頭,那麽短短壹小截,直直插在泥地裏,動彈不能。程隱清楚看見他的臉,微黑微黃中燒起壹絲壹絲的紅。
  他傻站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瞠著,清澈得毫無瑕疵。
  --亦寫滿了對這世界的慌張害怕。
  他不動不語,全無反抗,只僵硬站在那。這樣的場景,分明上演過無數次。
  程隱微微吸了口氣。
  沈著臉沖著那群聒噪的小鬼斥道︰「閉嘴!」
  音量夠大,語氣夠兇,嚇得他們驚了壹下,傻眼不敢說話。
  程隱用力踢了踢腳邊的石子,也不管他們是群還在上小學的小孩,冷眼道︰「誰再說壹句,我就把他摁在地上打得他爸媽都不認識。」目光定格在中間,擡手指向帶頭取笑的那個蘿蔔頭,「妳,到我面前來--」
  她這麽嚇人,壹幫熊小孩哪可能乖乖聽話,推搡著左右跑開。
  有膽子小的,被嚇哭,壹邊跑壹邊『哇』地嚎出聲。
  煩人的蘿蔔頭散了,程隱倒回去兩步。
  垂眸看了看臉色白白的小楊鋼,沖他伸出手,「我牽妳。」
  壹字不提剛才那些。
  他楞了楞,擡頭小心翼翼看向程隱,「可以……可以牽嗎?」
  程隱晃了晃手指,「當然可以。」
  小楊鋼愕然眨眨眼,而後將手在衣服上來回擦了好幾遍,極其小心地去碰她的手。
  他的手很小,她輕易就能包在掌心裏。
  走到巷子對面,拐彎,朝小賣部行去,他們倆壹路都沒有說話。
  買零食的時候,程隱怕他有什麽不能吃,每壹樣都事先問過,「這個妳可以吃嗎?」
  他搖頭,她就把東西放下。
  給他買了壹兜吃的,程隱替他拎在手上。
  壹大壹小,兩人手裏都拿著壹個冰淇淋邊走邊吃,手牽手沿著來時路走。
  走著走著,小楊鋼忽然站住不動。
  程隱停下腳步,側目壹看,他站著,垂著腦袋,肩膀壹聳壹聳。
  哭了。
  咬著牙不肯哭出聲,壹下壹下嘶氣,臉通紅,豆大的眼淚往下掉。
  程隱壹楞,蹲下身問他︰「怎麽了?」
  他擡手拼命搓眼睛,壹邊搓壹邊搖頭,咬牙無聲哭著,氣喘得停不下來。
  程隱蹲在他面前靜靜看著他。
  好半天,他斷斷續續擠出壹聲︰「姐姐……很漂亮。」
  壹顆接壹顆眼淚從臉頰下巴劃過,滴在他泛白的舊衣領上。
  「謝謝姐姐……」
  程隱無言,沒說話,只摸了摸他的頭。
  身邊塵粒飄揚,程隱壹直蹲著,直到他哭完停下。
  沒有說任何冠冕堂皇的話,她站起來,朝他伸手,「走,該回去了。」
  小楊鋼臉和眼睛壹樣紅,不好意思︰「還……還能牽嗎?」
  程隱笑了笑,「當然可以。」
  重新踏上回去的路,配合他的步子,程隱放慢了速度。
  掌心那只小手,握得用力。
  她知道他害怕。
  即使再乖巧,再懂事,又怎麽可能真的不難受?
  別人對妳的惡意,幷非妳迎合就能消除得了。
  就像她。
  永遠也記得,剛進廖家那幾年,即使有吃有穿,身邊的同學還是會悄悄取笑她,說她是沒有爸媽的野小孩。
  四年級課外生*驗,老師安排六個人壹組,讓大家周末聚合,選擇在組內壹位同學家或者在公園野餐。
  周五那天,她們的小組約好周末去學校附近的公園。
  沈老太太知道,特意讓周嬸準備了滿滿當當壹盒子好吃的送到隔壁給她。
  然後她到了約好的地方。
  然後,她在公園等了壹整個白天。
  沿著公園壹直走,沒有看到任何壹個她們小組的人。她失足踩進施工的泥坑裏,磕傷了腿,兩條褲腿灌滿了泥。
  日暮西山,碰上壹個抄公園近道回家的同學才知道,她的那個小組,原來約的是去小組長家模擬野餐。
  讓她在這裏等,不過是支開她,因為不想帶她去。
  她在公園長凳上坐了好久,直到沈晏清來找她。
  他已經念初中,被她木疙瘩般的模樣氣得不行,帶她坐公車回去,從公交車站到巷子裏,背著她足足訓了壹路。
  「褲子臟了就回來換,傻站什麽?」
  「不敢坐車不會打電話,就算廖叔叔不理,打爺爺的讓人去接妳不就行?」
  「別人不帶妳玩就別跟她們玩,這麽簡單的道理有什麽不好懂?」
  話比以往多了許多倍,他當時都快被她氣死。後來知道,他和院裏同伴玩了壹下午,結果廖家做飯的嬸子告訴周嬸,說她壹直沒回家,爺爺知道後急得準備讓人來找她。
  於是他跑了出來。
  那時她還木訥,所以才會傻傻在公園等上壹天。
  沈晏清訓她的時候,她壹句話都沒說,當天晚上做夢又夢了壹遍。
  她在公園門口,周圍的壹切飛快閃過,全都只有模糊的花影像。
  她沒等到故意躲開她的同學,但等到了拋下她的那個女人。穿的還是扔下她那天的衣服,看不清面容,她很清楚聽到那個女人對她說︰「站在這裏,別動。」
  在她要跟上時,又低聲訓斥︰「不可以跟上來。」
  其實被拋下的夢做過很多次,她從沒告訴過別人,哪怕在廖家待了好幾年,依然時不時夢到那個場景。
  唯有這壹天,沈晏清去到公園,把被另壹群人拋下的她找回來的這天,她在夢裏,拔腿追上了她本應叫做『母親』的女人。
  她哭著追上去,即使那道身影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她還是不顧壹切朝那個方向狂奔。
  用盡全力,喊出了無數回夢裏沒能喊出的那句話--
  別丟下我。
  那次從夢裏哭醒以後,她再沒有夢到被拋棄的場景。或許五歲那年該流的淚,終於壹次性流幹凈了。
  而沈晏清那天教她的,她也都牢牢記著。
  不高興了要說出口。
  害怕的話不必壹個人撐著。
  想要的東西暫時沒有,那就盡能力去爭取。
  她很努力地照著去學去做,可是……
  大概就像少時練字壹般,他總能很輕易找到她的錯處,反駁她的挑釁。
  但他自己的字帖上,寫錯的同樣不少。
  錯了,就是錯了。
  ……
  「姐姐。」
  日暮漸落,薄薄的光余威仍在,小鋼鐵提醒她︰「妳的冰淇淋化了。」
  程隱回神,趕緊吃下壹大口。
  晃了晃和他相牽的手,她笑迎著前方夕陽,踩在稀落碎石上。
  人生是壹條路,背後陰影漫漫,只能認準方向,壹直往前。
  大步走,然後再也不回頭。
  .
  程隱壹休假休得骨頭都懶了,秦皎忙了壹天下班約她吃飯,她懶散靠在背椅上,倒似比秦皎辛苦壹天還累。
  踢了踢她的腳讓她正經壹點,程隱這才慢悠悠坐好。
  她們坐在餐廳角落,點好菜,她去洗手間洗臉,把秦皎壹個人扔下。
  洗手臺三個水池,程隱占了正中間那個,滿手泡泡沖幹凈,關上龍頭站直身,抽了張紙巾擦手。
  旁邊女廁走出個人,戴著大墨鏡,壹身時髦至極,在程隱右邊,即最靠近女廁的水池前站定。
  程隱粗略瞥了壹眼,沒在意,扔了紙巾準備走。
  轉身轉了壹半,驀然頓住。
  墨鏡框側邊縫隙,那雙眼正用余光看她。
  水汪瑩潤,細眼線畫得精致,眼尾含情……那是壹雙俏麗又熟悉的眼睛。
  下壹秒,女人纖纖細指將墨鏡勾下些許,露出被擋住的半邊真容。
  「好久不見。」
  舒窈勾起唇角,沖程隱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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